第45集 雪娥账房暗往来

    初冬的金陵城,像是被一层薄霜裹住了。白日里还能见到几分暖阳,一入夜,寒意便顺着秦淮河的水波漫上来,将岸边的画舫、灯笼都浸得发凉。秦淮河畔的喧嚣渐渐褪去,只有零星几盏河灯在水面上飘着,烛火微弱得像随时会被风吹灭,映着黝黑的水波,反倒添了几分寂寥。

    林府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稳。朱红的大门早已关上,门檐下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被夜风扯得轻轻晃动,灯光透过灯罩,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内宅里,各院的灯火像是被按了顺序般,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最后只剩下巡夜婆子手里的灯笼,在抄手游廊间缓缓移动。

    婆子姓刘,是府里的老人了,脸上的皱纹里都藏着岁月的痕迹。她手里提着一盏黄铜灯笼,灯杆被磨得发亮,灯笼里的烛火跳着,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贴在冰冷的廊柱上。她脚步放得极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提醒府里的人——巡夜的来了。

    “吱呀”一声,廊尽头的月亮门被风吹得晃了一下,刘婆子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弯残月挂在光秃秃的树枝头,月辉惨白,洒在庭院里的假山上,像是覆了一层薄雪。她裹了裹身上的棉袄,嘟囔了一句:“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说完,又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

    此刻,揽月轩的窗边,沈月娥还没睡。

    她住的揽月轩,在林府内宅的东侧,算不上最奢华的院子,却胜在清净。院里种着几株桂花树,只是初冬时节,叶子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屋内的陈设简单却雅致:靠窗放着一张梨花木小榻,榻上铺着墨色锦缎软垫,边缘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样;小榻旁是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摆着一方端砚,几支狼毫笔,还有一摞摊开的账册——最上面那本,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显然是经常翻阅的。

    沈月娥身上只搭了件半旧的银红色锦缎夹袄,夹袄的领口和袖口绣着浅粉色的桃花,料子是前年做的,如今虽不常穿,却依旧打理得干净平整。她手里捧着那本深蓝色封面的账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目光却没有落在账目的字上,而是透过窗纱,望着院外那轮残月。

    窗纱是藕荷色的,上面绣着细碎的兰草纹,夜风一吹,窗纱轻轻晃动,将院外的月光筛成一片细碎的银辉,落在沈月娥的脸上。她的眉头微微蹙着,眉宇间那抹忧色,像是被月光染了进去,挥之不去。

    白日里去账房的情景,又一次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

    那时正是巳时,阳光透过账房的格子窗,照在一排排高大的账架上,账架上整齐地码着一本本账册,封面颜色各异,有的是布面,有的是纸壳,上面贴着写有年份和科目的标签。账房先生老周,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却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那是常年拨算盘磨出来的。

    沈月娥是借口核对前几个月的用度开支去的。她走进账房时,老周正坐在一张梨木桌前拨算盘,“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在安静的账房里格外清晰。见她来了,老周连忙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脸上堆着恭敬的笑:“月姨娘来了,快请坐,快请坐。”一边说,一边吩咐旁边的小伙计:“去给姨娘倒杯热茶。”

    沈月娥笑着摆了摆手:“周先生不必客气,我就是来看看前几个月的采买账,核对一下开支,不耽误你太久。”

    “应该的,应该的。”老周连忙走到账架前,踮着脚,从上层取下几大本账册,“姨娘要的采买账都在这儿了,从三月到八月的,您慢慢看。”

    沈月娥接过账册,在老周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账册很沉,她放在桌上,一本本翻开看。表面上看,账面确实清晰,每一笔采买的物品、数量、价格、经手人,都记得明明白白,银钱出入也能对上,似乎没什么纰漏。老周在一旁陪着,偶尔还会解释几句:“姨娘您看,这五月的采买多了些,是因为老太太要办寿宴,添了不少物件。”“这七月的胭脂水粉采买,是给各位姨娘备的月例。”

    沈月娥一边听,一边点头,手指一页页地划过账页。就在她准备合上最后一本——那本记录着六月采买杂项的副册时,指尖无意间划过一页纸的边缘。

    那触感很奇怪。

    其他书页的边缘,都是光滑的,带着纸张自然的脆感,而这一页的边缘,却似乎比别的纸张略微厚实一点点,指尖划过的时候,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滞涩感,像是划过一层薄薄的浆糊,又像是两张纸黏在一起的触感。

    沈月娥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停在那一页的边缘,反复捻搓了几下——没错,那滞涩感是真的,不是她的错觉。这页纸,像是被人用极薄的浆糊小心地贴合过,又或是被技艺高超的人,将两页纸裱在了一起,不仔细摸,根本察觉不到。

    林府公中的账目,怎么会有这种手脚?

    沈月娥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凉。她抬眼看向老周,老周正低头拨着算盘,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可沈月娥却觉得,他的动作似乎慢了几分,肩膀也微微绷紧了。账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路过的丫鬟提着食盒去给各院送点心,脚步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周先生,”沈月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六月的采买,怎么有几笔没写经手人?”她指着账页上的一处,故意转移话题。

    老周连忙凑过来看,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哎呀,是小的疏忽了,这几笔是来旺家的经手的,当时她急着送东西去老太太院里,没来得及签字,后来我忘了补上,回头我就添上。”

    “无妨,”沈月娥合上账册,将其放回桌上,“辛苦周先生了,账我看完了,没什么问题,我先回去了。”

    “姨娘慢走,小的送您。”老周连忙起身,送她到账房门口。

    沈月娥走出账房,阳光照在她脸上,却没让她觉得暖和。她能感觉到,老周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后背,直到她转过回廊,再也看不见。那本被动了手脚的账册,像是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公账上动手脚?又能将痕迹处理得这么天衣无缝?大少奶奶王熙凤掌管府中大小事务,账目若是有问题,她会不知道吗?还是说,这背后有她默许,甚至……是她一手安排的?

    沈月娥沿着回廊慢慢走,廊下的灯笼已经点上了,灯光映着她的影子,忽长忽短。她想起前几日,王熙凤处理家务时,曾对着一本账册皱了很久的眉,还叹了口气,当时她问起,王熙凤只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近来用度有些多”。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随口一说。

    还有账房先生老周,他在林府做了二十多年的账房,素来以谨慎稳妥闻名,府里上上下下都信任他。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或是背后有人撑腰,他绝不敢在账册上动手脚。

    这些念头在沈月娥的脑海里翻来覆去,让她心烦意乱。回到揽月轩时,丫鬟翠儿正等着她用午膳,见她脸色不好,连忙问:“姨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沈月娥摇了摇头,“就是看账看累了,没胃口。你把饭收了吧,我想歇会儿。”

    翠儿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虽然担心,却也不敢多问,只能应了声“是”,收拾了桌上的饭菜,轻轻退了出去。

    此刻,夜深人静,沈月娥坐在窗边,手里的账册早已凉透。院外的风更大了些,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呜呜”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她的手指又一次抚上那本深蓝色封面的账册,仿佛还能感觉到白日里那页纸的滞涩感。

    这林府,看似花团锦簇,内里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本账册里的手脚,究竟牵扯到多少人?她若是追查下去,会不会引火烧身?可若是不管,任由这蛀虫啃噬林家的基业,她良心难安,更何况,这危机说不定哪天就会落到她的头上。

    沈月娥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账册放在一旁。月光透过窗纱,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很白,指尖却微微泛着青——那是心里发寒的缘故。

    接下来的两日,沈月娥表面上依旧平静如常,仿佛那日账房里的发现从未发生过。

    晨起,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了。翠儿早已备好热水,伺候她梳洗。沈月娥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虽还有些苍白,却已看不出太多忧色。她对着镜子,仔细地描了眉,又在唇上点了一点浅红色的胭脂,这才换上一身石青色的袄裙,裙摆绣着暗纹的兰草,显得端庄又不失雅致。

    “姨娘,今日去老太太院里请安,要不要戴那支珍珠钗?”翠儿拿着一支赤金点翠的珍珠钗,问道。那是西门庆前几日赏她的,珍珠圆润,点翠鲜艳,很是贵重。

    “不用了,”沈月娥摇了摇头,“戴支银簪就好,太张扬了不好。”她指了指梳妆盒里一支素银的梅花簪,“就这支吧。”

    翠儿应了声“是”,小心地将梅花簪插在她的发髻上。

    去老太太院里的路上,沈月娥遇到了李瓶儿。李瓶儿正指挥着几个小丫头修剪院里的腊梅,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袄裙,围着一条白色的狐裘披肩,显得温婉又华贵。见沈月娥来了,李瓶儿笑着迎上来:“月妹妹,早啊。你看我这腊梅,再过几日就能开了,到时候请你过来赏梅。”

    “姐姐的腊梅养得真好,”沈月娥笑着回应,“看这花苞,比我院里的饱满多了。等开了,我一定来讨杯赏梅酒。”

    “那可说定了,”李瓶儿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妹妹近来是不是太累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可得多歇歇,别太操劳了。”

    沈月娥心里一暖,李瓶儿虽是府里的老人,却素来温和,对她也多有照拂。她笑了笑:“多谢姐姐关心,就是近来帮着凤姐姐理家,有些忙,歇几日就好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李瓶儿要忙着指挥小丫头修剪腊梅,沈月娥便继续往老太太院里去。路上,她看到几个丫鬟提着食盒匆匆走过,食盒里飘出淡淡的粥香——是给老太太送早膳的。廊下的灯笼还没熄灭,与晨光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柔和。

    到了老太太院里,少奶奶王熙凤已经到了,正陪着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坐在一张铺着虎皮褥子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慢慢捻着。见沈月娥来了,老太太笑着招手:“月丫头来了,快过来坐。我刚还跟凤丫头说,你这几日帮着她理家,辛苦了。”

    “老太太说笑了,”沈月娥走到老太太身边坐下,“能帮着凤姐姐做事,是我的福气,不辛苦。”

    王熙凤坐在一旁,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见沈月娥看她,便笑了笑:“妹妹确实帮了我不少忙,尤其是账目上,妹妹心细,比我看得清楚。”

    沈月娥的心微微一跳,她抬眼看向王熙凤,王熙凤的眼底似乎有些青黑,显然是没休息好。她笑了笑:“凤姐姐过誉了,我不过是跟着学罢了,哪里比得上姐姐经验丰富。”

    几人又说了些家常话,老太太有些乏了,王熙凤便扶着她去内屋歇息。沈月娥和其他几个姨娘也陆续告退。

    走出老太太院里,沈月娥的心情却愈发沉重。王熙凤的话,看似是夸赞,却让她心里更不安——王熙凤是不是已经察觉到她在查账了?还是说,这只是寻常的客套话?

    回到揽月轩,翠儿已经备好了早膳: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两个素包子。沈月娥坐下,却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筷子。

    “姨娘,您怎么只喝这么点?”翠儿担心地问,“是不是粥不合胃口?我再去给您煮点别的?”

    “不用了,”沈月娥摇了摇头,“我就是不饿。你把账房送来的田庄租子账册拿给我,我看看。”

    翠儿应了声“是”,转身去书架上取下一摞账册,放在沈月娥面前。沈月娥翻开账册,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心里却一直在思考着账房的事。

    她知道,此事绝不能轻易声张。若是直接告诉老太太或王熙凤,万一这背后牵扯到的人太多,或是有她们都奈何不了的势力,她不仅会惹祸上身,还可能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可若是不管,她又实在放心不下。

    她想起了薛宝钗。宝钗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客居在林府,素来沉稳聪慧,见识不凡,而且与她有几分交情。或许,她可以找宝钗聊聊,旁敲侧击地探探口风。

    可转念一想,沈月娥又犹豫了。宝钗虽是客,却与王夫人关系亲近,而王夫人与王熙凤又是姑侄,若是账目之事与王家有关,宝钗未必会多说,反而可能会打草惊蛇。更何况,宝钗向来懂得明哲保身,不会轻易卷入府中的是非。

    沈月娥放下账册,走到窗边。院外的阳光很好,照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却没什么暖意。她看到一只麻雀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她需要一个更稳妥的办法。一个既能查清账册的问题,又不会暴露自己的办法。

    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三日午后,府里的管事来报,城外田庄的秋季租子账册已经送来了,需要入库核对。这是公事,沈月娥协助王熙凤理家,过问此事乃是分内之事。她眼前一亮——这正是再次去账房的好机会。

    她特意选了午后未时,这个时辰,账房先生老周通常会去后院的小厨房用饭,或者在账房的里间小憩,账房里只有小伙计看守,更容易行事。

    沈月娥让翠儿准备了一摞早已写好的、关于揽月轩下半年用度的预算单子,单子上详细列了需要采买的布料、胭脂、炭火等物品的数量和预估价格——这是她特意准备的借口,若是有人问起,她就说过来核对预算,参照旧年的账册。

    “翠儿,你跟我一起去,”沈月娥对翠儿说,“到了账房,你在门外守着,若是有人过来,就咳嗽一声提醒我。”

    翠儿虽然不知道沈月娥要做什么,但也知道此事不简单,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姨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两人提着预算单子,沿着回廊往账房走去。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月娥用手挡了挡,看到廊下的影子都变得很短。路上遇到了几个洒扫的婆子,婆子们见了她,都恭敬地行礼,沈月娥笑着点了点头,脚步却没停。

    快到账房时,沈月娥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打呼声——果然,只有小伙计在。她心里松了口气,加快脚步,走到账房门口。

    账房的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缝隙。沈月娥轻轻推开一条更大的缝,往里看了看——小伙计正趴在桌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面前摊着一本翻开的账册,显然是看账的时候睡着了。

    沈月娥轻轻咳嗽了一声。

    小伙计猛地惊醒,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抬头看到沈月娥,吓得连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长衫,结结巴巴地说:“月……月姨娘!您怎么来了?”

    沈月娥推开门走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无妨,我过来找两本旧年田庄的账册,参照一下,核对我院里下半年的预算。你师父呢?”

    小伙计定了定神,连忙回答:“回姨娘,师父去库房那边对账了,说是要核对一下冬季炭火的库存,估摸着得半个时辰才回来。”

    “嗯,”沈月娥点了点头,指了指门外,“我让我的丫鬟在外面等着,你自便吧,不用管我,我自己找找就走。”

    小伙计连忙应道:“是,是,姨娘您随意,要是找不到,您叫我一声。”说完,他又坐回椅子上,却不敢再打盹了,只能拿着一本账册,假装翻看,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瞟向沈月娥。

    沈月娥没在意小伙计的目光,她走到账房中央的账架前,开始“寻找”田庄的旧账册。账架很高,从地面一直顶到屋顶,上面码满了账册,标签上写着“田庄租子——元年”“田庄租子——二年”……一直到今年的。

    沈月娥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账架,很快就找到了存放采买杂项账册的区域——就在田庄账册的旁边,标签是“采买杂项——副册”。她要找的那本六月的副册,就在第三层的位置,和其他几本副册整齐地摆在一起。

    沈月娥假装翻找田庄账册,手指在一本本账册上划过,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旧年的田庄账册在哪儿呢?怎么没看到……”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挪到采买杂项账册的区域,眼角的余光确认小伙计没有注意她,便迅速伸出手,将那本六月的副册抽了出来,藏在两本田庄账册的中间,然后继续假装寻找。

    “找到了!”沈月娥像是终于找到目标似的,拿起那两本田庄账册,还有夹在中间的六月副册,走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下。她将田庄账册摊开在桌面上,把六月副册放在下面,用田庄账册挡住,假装翻看田庄账册,实际上,她的注意力全在下面的副册上。

    账房里的光线很充足,午后的阳光透过格子窗,照在账册上,将字迹照得清清楚楚。沈月娥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六月副册,快速翻到那日她发现异常的那一页。

    页面上记录的是六月初十的采买:“采买胭脂水粉五十盒,银五两;采买绸缎十匹,银二十两;采买茶叶五斤,银三两……”字迹是老周的笔迹,工整清晰,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沈月娥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放在那一页纸的边缘,指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细微的滞涩感。她屏住呼吸,用指甲极其小心地、沿着装订线的内侧轻轻刮蹭——她不敢用力,生怕留下痕迹,只能用几乎看不见的力度,一点一点地试探。

    一下,两下,三下……

    就在她刮到第五下的时候,指甲边缘突然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卷起感!沈月娥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连忙低下头,借着田庄账册的遮挡,仔细看向那一页的边缘——在装订线内侧最隐蔽的地方,纸张的边缘果然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翘起!

    这一下,彻底证实了她的猜测——这页纸是后来裱上去的!原本的纸张很可能被人撕去了,换上了这张伪造的,上面记录的内容,说不定也是假的!

    沈月娥的指尖微微有些发抖,她快速扫过这一页的账目——采买的物品都是府里常用的,数量和价格也看似合理,可若是原本的账目被替换了,那真正的采买内容是什么?被替换掉的账目里,是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款项?

    她不敢再停留,生怕老周突然回来,或者小伙计起疑心。她迅速合上六月副册,将其夹在两本田庄账册中间,然后将田庄账册合上,站起身,对小伙计说:“我找到要用的账册了,这两本我先拿回去参照,明日一早就送回来。”

    小伙计连忙站起身:“是,姨娘慢走。”

    沈月娥提着账册,脚步平稳地走出账房。翠儿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低声问:“姨娘,没事吧?”

    沈月娥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没事,我们快走。”

    两人沿着回廊往揽月轩走,沈月娥能感觉到,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冷风一吹,凉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手里的田庄账册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让她心惊的,是那本被替换了一页的采买副册——那一页纸的背后,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回到揽月轩,沈月娥立刻让翠儿把门关好,屏退了院里其他的丫鬟婆子,只留翠儿在门口守着,叮嘱她“任何人都不许进来,就算是凤姐姐来了,也先拦住,说我在核对账目,稍后见她”。

    翠儿应了声“是”,守在门口,耳朵却时刻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沈月娥走进内屋,将田庄账册和六月副册放在书案上,然后走到窗边,撩开窗纱,看了看院外——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枝的声音。她这才放心地回到书案前,再次翻开六月副册,仔细查看那被替换的一页。

    她尝试着用手指轻轻捏住那翘起的一角,想看看能不能揭开,可那页纸裱得很牢固,稍微一用力,就有撕裂的风险。沈月娥不敢冒险,只能放弃。她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账目,发现六月初十前后的采买记录都很简单,只有这一页的采买项目比较多——这会不会是故意的?用大量的正常采买,掩盖其中的猫腻?

    沈月娥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她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是谁有能力在公账上做手脚?

    首先想到的是账房先生老周。他掌管账房二十多年,对账目最熟悉,也最有机会动手脚。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林府的待遇不错,老太太和王熙凤都信任他,他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贪墨银钱。除非……他是被人胁迫的,或者背后有人指使。

    然后是王熙凤。她掌管府中中馈,所有的采买、开支都要经过她的同意。若是她想在账上动手脚,简直易如反掌。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林府的家底丰厚,她作为大少奶奶,吃穿用度都不愁,没必要贪墨公中的银钱。难道是王家那边出了什么事,需要她偷偷拿钱补贴?还是说,她是为了填补其他的亏空?

    还有赵姨娘。赵姨娘素来爱占小便宜,前几日还因为月例银子发放迟了,在背后抱怨,说“府里的银子都被有些人拿去贴补娘家了”。当时周瑞家的还呵斥了她,说她“胡说八道”。赵姨娘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才故意这么说的?

    沈月娥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脸,却始终找不到最合理的答案。她睁开眼睛,看向书案上的账册,阳光照在账册上,却让她觉得一阵发冷。

    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绝对可靠,且能在府外活动,帮她查证一些事情的人。

    沈月娥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沈青。

    沈青是她陪嫁过来的老管家沈福的儿子。沈福在她娘家做了一辈子管家,忠心耿耿,去年因病去世了,沈青便子承父业,在金陵城中一家名为“云锦庄”的绸缎庄做二掌柜。沈青为人机敏,做事稳妥,而且对金陵城的物价、商铺往来都非常熟悉——若是让他暗中查证一下账册上记录的采买物品的实际市价,与账册上的价格对比,或许能发现些线索。

    比如账册上记录的“绸缎十匹,银二十两”,金陵城最好的云锦,一匹也不过一两五钱,十匹最多十五两,账册上却写了二十两,这多出来的五两,去哪里了?还有胭脂水粉,最好的“醉胭脂”,一盒也不过八分银子,五十盒才四两,账册上却写了五两——这些细微的差价,若是积累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这无疑是一步险棋。一旦被府里的人察觉她在暗中调查,尤其是被王熙凤或背后的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沈青是她的人,若是被牵连,不仅会毁了他的前程,甚至可能危及他的性命。

    沈月娥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陷入了纠结。她想起沈福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姨娘,我这儿子沈青,虽不如我沉稳,却也是个忠心的,以后若是姨娘有需要,他定不会推辞。”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不能再犹豫了。若是任由这蛀虫继续下去,林府迟早会被掏空,而她作为府里的姨娘,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就在沈月娥下定决心,准备联系沈青的时候,翠儿突然进来禀报:“姨娘,薛姑娘屋里的莺儿来了,说是薛姑娘得了一些上好的新茶,请姨娘得空过去品尝品鉴。”

    沈月娥愣了一下——薛宝钗这个时候请她喝茶,是巧合,还是别有深意?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袄裙,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确保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然后对翠儿说:“知道了,你让莺儿稍等,我换件衣服就去。”

    她换了一件月白色的袄裙,裙摆绣着细碎的玉兰花,显得更素雅些。翠儿帮她戴上一支白玉簪,又拿了一条浅紫色的披帛,披在她肩上:“姨娘,这样看着精神多了。”

    沈月娥对着镜子笑了笑:“走吧。”

    两人跟着莺儿,往薛宝钗居住的蘅芜苑走去。蘅芜苑在林府的西侧,靠近花园,环境格外清幽。还没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那是蘅芜香的味道,清雅宜人,能让人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莺儿推开蘅芜苑的门,喊道:“姑娘,月姨娘来了。”

    薛宝钗正坐在窗下的一张紫檀木书桌前翻看书卷,见沈月娥来了,连忙放下书卷,笑着起身相迎:“月妹妹来了,快进来坐。外面风大,冷不冷?”

    沈月娥走进屋,屋里很暖和,中间放着一个黄铜炭火盆,炭火正旺,映得屋里一片暖意。桌上摆着一套汝窑的白瓷茶盏,旁边放着一个小巧的茶炉,炉上煮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多谢姐姐关心,不冷,”沈月娥在薛宝钗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姐姐这蘅芜苑,真是暖和,比我院里舒服多了。”

    “也就是多了个炭火盆罢了,”薛宝钗笑着吩咐莺儿,“快给月姨娘倒杯热茶,这是我哥哥从江南送来的新茶,叫‘碧螺春’,妹妹尝尝。”

    莺儿应了声“是”,提起茶壶,给沈月娥倒了一杯茶。茶水呈淡绿色,清澈透亮,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沈月娥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清甜,带着一丝回甘,确实是上好的碧螺春。

    “好茶,”沈月娥赞叹道,“比我平时喝的雨前龙井还要爽口。”

    “妹妹喜欢就好,”薛宝钗也端起自己的茶盏,抿了一口,“我想着妹妹近来帮着凤姐姐理家,肯定辛苦,这新茶能提神,便请妹妹过来尝尝。”

    两人又说了些关于茶的闲话,比如碧螺春的产地、采摘的时节,莺儿在一旁添着炭火,屋里的气氛显得格外融洽。

    就在沈月娥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姊妹往来时,薛宝钗突然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月娥妹妹,我听说你近来常去账房看账?”

    沈月娥的心猛地一紧,手里的茶盏差点没拿稳。她强装镇定,笑着回答:“是啊,凤姐姐太忙,我帮着看看,核对一下用度,免得出错。”

    薛宝钗微微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语气依旧温和:“妹妹心思细,理账是再好不过的。只是这大家子的账目,最是繁琐,千头万绪的,有些地方,或许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沈月娥的心跳更快了,她抬眼看向薛宝钗,薛宝钗的眼神清澈却深邃,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她不敢直视,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姐姐说得是,我也是跟着学习,很多地方还看不懂。”

    “看不懂也无妨,”薛宝钗轻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有些事,看得太清,未必是福;有些账,算得太明,反受其累。妹妹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古训。府里的事,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能过得安稳些。”

    这段话,像是一把锤子,狠狠敲在沈月娥的心上。薛宝钗这绝不是随口感慨,她是在提醒她——不要追查账目的事!她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账册有问题,知道沈月娥在调查!

    沈月娥的手指紧紧攥着茶盏,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问问薛宝钗,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薛宝钗既然这么说,就绝不会再透露更多信息,追问下去,只会让彼此都尴尬,甚至可能引来麻烦。

    “姐姐说得是,”沈月娥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或许是我最近太较真了,确实有些累。等忙完这阵子,我也该好好歇歇了。”

    薛宝钗见她听进去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这就对了。妹妹还年轻,身子要紧,别为了这些琐事累坏了自己。”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沈月娥借口院里还有事,便起身告辞了。薛宝钗没有挽留,只是让莺儿送她到门口,还让莺儿给她带了一小包碧螺春:“妹妹要是喜欢,就拿着回去喝,不够了再跟我说。”

    沈月娥接过茶包,道谢后,便跟着翠儿往揽月轩走。

    路上,沈月娥一句话也没说。薛宝钗的话,让她心里更加沉重——连客居的宝钗都知道账册有问题,还出言提醒她明哲保身,可见这背后的水有多深。她甚至开始怀疑,薛宝钗是不是也被卷入其中,只是身不由己,只能提醒她一句。

    回到揽月轩,沈月娥将那包碧螺春放在桌上,看着茶包上绣着的“薛”字,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薛宝钗的提醒是好意,是不想让她卷入危险,可她已经走到这一步,根本没有退路了——她已经触碰了账册的秘密,就算现在停下,背后的人也未必会放过她。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研好墨,开始写信。信里用的是只有她和沈青才懂的暗语——她娘家以前是做绸缎生意的,她和沈青常用绸缎的种类、价格来传递秘密信息。

    信里写道:“近日需采买云锦十匹、素缎五匹,烦请青弟查问时下市价,以及各商铺往来折扣,另需打听‘醉胭脂’一盒之价,务必详细,且勿令外人知晓。若有异常,可于三日后酉时,在城南‘悦来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相见,以‘碧螺春’为号。”

    写完信,沈月娥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破绽,然后将信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一个绣着兰草纹的锦囊里。她叫来翠儿,将锦囊递给她:“明日你借口出府为我挑选绣线,去城南的云锦庄,找到二掌柜沈青,把这个锦囊交给她。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沈青,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也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出府后,注意看看有没有人跟着你,若是有,就先不去云锦庄,先去别的地方绕绕,把人甩开。”

    翠儿接过锦囊,感受到里面的信件,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姨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绝不会出岔子。”

    沈月娥拍了拍翠儿的手:“辛苦你了。此事关系重大,若是出了差错,不仅是我,你也会有危险。”

    翠儿坚定地说:“姨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就算拼了命,也会把事情办好。”

    沈月娥看着翠儿,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错综复杂的林府里,翠儿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是夜,沈月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的风声更大了,吹得窗纱簌簌作响,像是有人在窗外徘徊。沈月娥睁开眼睛,看着帐顶的藕荷色纱帐,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薛宝钗的话,还有账册上那被替换的一页纸的触感。

    她不知道沈青能不能查到有用的线索,不知道三日后的见面会不会顺利,更不知道,背后的人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她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一条漆黑的窄路上,前方是迷雾,后方是深渊,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夜深了,揽月轩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沈月娥翻了个身,看向窗外——月亮已经移到了西边,月光透过窗纱,落在地上,像是一条银色的小路。

    就在她迷迷糊糊,即将入睡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像是瓦片被碰动的声音。

    沈月娥猛地惊醒,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侧耳细听,风声依旧在“呜呜”地刮着,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是野猫吗?还是……有人在窗外窥探?

    沈月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悄悄坐起身,披了件外衣,赤着脚,轻轻走到窗边,撩开窗纱的一角,往外看。

    院外一片漆黑,只有月光洒在地面上,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影子,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地面上的瓦片整齐地排列着,没有看到任何异常的痕迹,也没有看到人影。

    沈月娥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发现什么。她松了口气,或许真的是野猫吧——府里的野猫不少,经常在各院的屋顶上跑。

    可就在她准备放下窗纱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院墙的角落里,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黑暗中。

    沈月娥的心脏瞬间被揪紧,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角落,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那个黑影是谁?是府里的巡夜婆子?还是……背后的人派来监视她的?

    沈月娥再也睡不着了。她走到书案前,点燃了一盏油灯,灯光昏黄,映着她苍白的脸。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的那本六月副册,手指在封面上轻轻划过。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那个黑影的出现,证明背后的人很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她,她必须加快速度,在被对方动手之前,找到证据,保护自己。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映在账册上,将上面的字迹照得有些扭曲。沈月娥看着那些字迹,突然觉得,这本账册就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里面的秘密足以将整个林府都卷入其中。

    她不知道这场风暴会在何时来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她只知道,从她发现账册问题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和这本账册紧紧绑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窗外的风声还在继续,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

    (本集完)

    第46集 《瓶儿栽赃偷窃罪》 简单内容提示:

    李瓶儿因近期沈月娥协助理家颇受看重,心中嫉恨加深,同时她自身或许有一些不欲人知的私下开支担心被沈月娥查账时发现,遂先下手为强。李瓶儿买通沈月娥院中的一个粗使小丫鬟,将一件自己房中的贵重首饰偷偷藏入沈月娥的妆奁或箱笼深处。随后,她假装发现失窃,在府中哭闹起来,引得众人关注。在王熙凤或邢夫人主持下,派人各院搜查,最终在沈月娥房中“人赃并获”。沈月娥百口莫辩,陷入极大的被动和危机。李瓶儿趁机煽风点火,坐实沈月娥“偷窃”的罪名。面对突如其来的栽赃陷害,沈月娥将如何自证清白?是一直暗中观察的薛宝钗出手相助,还是沈月娥自己留有后手?这场风波将如何影响林府后宅的格局?翠儿或沈青是否能发现栽赃的破绽?(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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