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坡的厮杀声终于歇了。王大用拄着刀,踉跄着走到郭靖身边,胸前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浸透了战袍,脸色白得像纸。“郭大侠……没事吧?”
郭靖一把扶住他,眼眶通红:“王将军!你……”他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左臂被刀砍得深可见骨,可这点伤与王大用胸前的箭伤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若非王大用带着两千残兵拼死冲杀,他和那五百义士怕是早已葬身坡下。
“别管我……先撤……”王大用咳出一口血,抓住郭靖的手臂,“邓州……不能丢……”
郭靖心如刀绞,亲自背起王大用,对残余的士兵和义士们吼道:“跟我走!回邓州!”
一行人且战且退,蒙古兵紧追不舍,直到邓州城头的弓箭接应,才勉强摆脱追兵。刚到城下,王大用便晕了过去,被紧急抬去救治。
郭靖站在城门口,望着身后寥寥无几的幸存者,又望向城内慌乱的景象,心中像压了块巨石。他知道,王大用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若不是他执意去落马坡埋伏,若不是他低估了蒙古军的兵力,王将军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靖哥哥,先处理伤口吧。”黄蓉走过来,眼眶泛红,手里拿着伤药。她刚在城上指挥防御,听到消息便立刻赶了过来。
郭靖一把挥开她的手,声音嘶哑:“我没事!王将军怎么样了?”
“军医正在抢救,箭伤太深,怕是……”黄蓉说不下去了。
郭靖猛地一拳砸在城墙上,石屑飞溅:“都怪我!是我害了王将军!害了邓州!”
黄蓉看着他自责的模样,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靖哥哥,这不能怪你,谁也没想到塔海会派这么多精锐……”
“就是我的错!”郭靖怒吼道,双眼赤红,“我要是再小心些,要是能早点突围,王将军就不会受伤!”
他像是陷入了魔障,一遍遍重复着“是我的错”,任谁劝说都听不进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邓州的局势急转直下。王大用昏迷不醒,守城的重担全落在了黄蓉肩上。她强撑着疲惫,调度兵力,加固城防,可蒙古军在塔海的亲自指挥下,攻势一波比一波猛烈。投石机日夜轰鸣,城墙被砸得千疮百孔;蒙古兵像潮水般涌上城头,杀退一批又来一批。
郭靖整日守在王大用的病床前,不言不语,像尊石像。偶尔被黄蓉强拉到城头,也只是机械地射箭、劈砍,眼神空洞,全然没了往日的神采。
江湖义士们伤亡惨重,士兵们更是疲惫到了极限。半个月后,当塔海下令用火炮轰开西城墙的缺口时,黄蓉知道,邓州守不住了。
“撤!”她咬着牙,下达了突围的命令。“保护好王将军!向蔡州撤退!”
郭靖像是终于被惊醒,抱起昏迷的王大用,率先冲出缺口。黄蓉带着残余的守将和士兵紧随其后,江湖义士们断后,与蒙古兵展开殊死搏斗。
鲜血染红了邓州的街道,也染红了通往蔡州的道路。当最后一批幸存者冲进蔡州城,关上城门时,每个人都已精疲力竭,伤痕累累。
蔡州城是邓州失陷后的最后一道屏障,城防虽不如邓州坚固,却也能暂时抵挡蒙古军的攻势。众人稍作安顿,军医立刻为王大用诊治,万幸的是,箭伤虽重,却未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还需静养。
回到临时征用的民房,郭靖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拳接一拳地砸着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都是我的错……邓州丢了……王将军也……”
黄蓉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来,身上的披风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她连日来几乎未曾合眼,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靖哥哥,别这样折磨自己了。我们守住了蔡州,王将军也还活着,这就够了。”
“够了?”郭靖猛地转过身,双眼布满血丝,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邓州丢了!小孟将军他们的后路被断了!这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去落马坡,若不是我……”
“你以为我愿意丢邓州吗?”黄蓉积压了半月的疲惫和委屈,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我日夜守在城头,眼睁睁看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我心里好受吗?你除了自责,还会做什么?”
“我……”郭靖被噎得说不出话,随即怒火更盛,“若不是因为你跟我说蒙军可能会声东击西,需要伏兵阻击,我怎会被困落马坡?若不是你……”
“我?”黄蓉像是被刺中了痛处,脸色煞白,“你现在怪我了?郭靖,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我跟着你,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我为你生下芙儿,操持襄阳,为你出生入死,你现在却怪我?”
“我不是……”郭靖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怒吼,“我只是恨我自己没用!守不住邓州,救不了弟兄们!”
“你恨自己?你这是迁怒!”黄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以为只有你难过吗?王将军是我求着去救你的,邓州是我们拼了命守的!可事已至此,你再怎么自责也没用!你这样,让活着的人怎么办?让蔡州的弟兄们怎么办?”
郭靖被她吼得愣住了,看着泪流满面的黄蓉,心中的怒火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愧疚和茫然。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蓉抹了把眼泪,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觉得一阵心灰意冷。她转身走出房门,不想再看他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
后院的角落里,有一棵老槐树,枝桠在夜风中摇曳。黄蓉走到树下,靠着树干缓缓坐下,疲惫地闭上眼。争吵的余怒还在,更多的却是深入骨髓的累。
她想起刚才郭靖怒吼的样子,心中一阵委屈。他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她,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总是把她护在身后。可今天,他却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她身上。
是不是……他们之间,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她甩了甩头,想些别的事情,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四川。
孟之继现在怎么样了?他知道邓州失陷的消息了吗?会不会很着急?
想起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少年将军,黄蓉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些。想起洞庭湖畔他腼腆的样子,想起襄樊渡口他递来的那壶米酒,想起黑龙潭他替她挡箭时的决绝……那些画面,像温暖的光,驱散了些许心中的寒意。
他若是在这里,会不会懂她的委屈?会不会像当年在渡口那样,默默地陪她坐一会儿,说句宽心的话?
“孟之继……”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梦呓。
夜风吹过,带来蔡州城头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黄蓉睁开眼,望着西南方向的夜空,那里的星星很少,只有一轮残月挂在天边,像她此刻的心情,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她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蔡州的防御还等着她去布置,郭靖的魔障还等着她去化解,蒙古军的下一轮进攻随时可能到来。
可她真的好累。累到只想暂时抛开一切,做个普通的女人,有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有片刻的安宁。
黄蓉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蔡州还得守。她是黄蓉,不能倒下。
只是在转身回房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又一次望向了西南方向,心中默默念着那个名字。或许,只有在想起他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记眼前的疲惫和委屈,找到一丝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江陵帅府的烛火比往日亮了些,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药味与凝重。孟珙斜倚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份从蔡州传来的急报,枯黄的手指微微颤抖。报上的字迹潦草,却清晰地写着——邓州失守,王大用重伤,郭靖黄蓉率残部退守蔡州。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亲卫都以为他又要动气,连忙上前想接过那份显然会惹来不快的文书,却被他轻轻摆手制止了。
“意料之中。”孟珙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平静。他将急报放在膝头,目光投向榻前铺开的舆图,邓州的位置被他用朱笔圈了个圈,此刻看来,那红色倒像是凝固的血。
亲卫有些诧异。邓州失守,意味着京湖与蜀地的通道被断,孟之继与孟之经的兵马成了孤军,这分明是急转直下的坏消息,大帅怎么反而说“意料之中”?
孟珙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牵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苦笑:“史嵩之在朝堂上拖后腿,粮草迟迟不到,邓州本就是座无米之炊的孤城。王大用能守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他想起王大用少年时的模样。那时这孩子总跟在之继身后,之继练刀,他就蹲在旁边磨剑;之继被罚抄军规,他就偷偷把馒头塞给对方。看似木讷,骨子里却藏着一股韧劲儿,像南地常见的青竹,看着不起眼,却能在石缝里扎根,狂风里不倒。
“这孩子,做得很好了。”孟珙低声道,语气里带着长辈的疼惜,“以一城之力,拖了蒙古人这么久,还保住了大半兵力退守蔡州,没让塔海的算盘打得太顺。”
他最担心的,是王大用会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认死理,非要跟城池共存亡。如今看来,这孩子比他想象的更懂变通——守住有生力量,比守住一座孤城更重要。
只是……“重伤”二字,像根细针,扎在孟珙心上。他想起王虎臣那封刚从淮东寄来的回信,信里老兄弟言辞恳切,说已向朝廷请调,想亲自去蔡州照看儿子,却被史嵩之一党以“淮东防务吃紧”驳回。
“史嵩之……”孟珙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却很快被更深的无奈取代。朝堂上的掣肘,比蒙古人的铁骑更让他无力。若上下一心,邓州何至于此?王大用何至于此?
但他没有时间沉溺于这些。战事容不得半分怨怼,失了邓州,蔡州便成了新的屏障,绝不能再出岔子。
孟珙示意亲卫扶他坐直些,伸手将舆图上的朱笔拿过来,指尖划过蔡州周边的山川河流。蔡州地势比邓州低洼,却有两条护城河环绕,城南是洪河,城北是汝水,若是善用水利,倒也能构筑一道坚固的防线。
“郭靖夫妇在蔡州,是好事。”孟珙沉吟道,“郭靖的勇,黄蓉的智,加上王大用的忠,守住蔡州不难。难的是……如何让蔡州不变成第二个邓州。”
亲卫连忙道:“大帅是说……粮草?”
“不止粮草。”孟珙摇头,笔尖在蔡州与光州之间画了条线,“邓州失守,蒙古人定会全力扑向蔡州,塔海的主力加上从邓州抽调的兵马,少说也有十万。蔡州城小,兵力不足,光靠郭靖带来的残部和江湖义士,撑不了太久。”
他需要给蔡州输血。可京湖的兵力早已捉襟见肘,江陵要防,襄阳要守,能调动的机动力量少得可怜。
“把黄州的五千戍兵调往蔡州。”孟珙忽然道,笔尖重重落在黄州的位置,“让他们走水路,沿淮河入洪河,悄悄在蔡州城南登陆,不要惊动蒙古人。”
亲卫一惊:“大帅,黄州戍兵是防备金兵余孽的……”
“金兵余孽不足为惧,蒙古人才是心腹大患。”孟珙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告诉黄州守将,沿途若遇史嵩之的人阻拦,就说是我的将令,有任何罪责,我一力承担。”
亲卫不敢再劝,连忙记下。
孟珙的目光又转向蜀地方向。之继和之经还被蒙军主力牵制在大巴山,邓州失守的消息传到他们耳中,不知会是何种光景。他必须想办法让他们知道,蔡州还在,退路未绝,不必急于回援,以免中了塔海的圈套。
“派个机灵的斥候,从夔州入蜀。”他吩咐道,“告诉孟之继,邓州虽失,蔡州尚在,让他按原计划行事,不必分心东顾。若能在蜀地打开缺口,便是对蔡州最好的支援。”
这是一步险棋。让孟之继继续在蜀地牵制,等于放任蔡州独自面对塔海的猛攻。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唯有让蒙古人在蜀地与蔡州两处同时感受到压力,才能打破他们的合围之势。
笔尖在舆图上移动,孟珙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蔡州的防守,不能只靠城墙,要善用周边的地形。洪河与汝水是天然的屏障,可以在河岸边布置伏兵,袭扰蒙古人的粮道;城南的山林可以藏兵,伺机偷袭敌军的营帐;城内则要加固城防,囤积滚石箭矢,做好打巷战的准备。
“还要给郭靖和黄蓉去封信。”孟珙道,“告诉他们,蔡州的关键不在守,而在耗。拖得越久,蒙古人的粮草消耗越大,塔海的耐心就越差。等他们露出破绽,便是反击之时。”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让黄蓉多派些丐帮弟子,散布消息,就说京湖援军不日便到,搅乱蒙古人的军心。”
亲卫一一记下,看着孟珙苍白却专注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这位老帅卧病在床,却依旧运筹帷幄,将每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不断颤抖的手,和时不时蹙起的眉头,都在提醒着旁人,他已油尽灯枯。
“大帅,您歇会儿吧,这些事让属下们去办就好。”亲卫忍不住劝道。
孟珙摇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蔡州的位置被他用朱笔圈了起来,比邓州的圈更重,更用力。“歇不得啊……”他轻声道,像是在对亲卫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蔡州是最后一道坎了,过了这道坎,四川的之继他们才能喘口气,京湖的防线才能稳住……我歇了,谁来替他们谋划?”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幅苍老而倔强的剪影。窗外的风呜呜作响,像是在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叹息,又像是在为这位老帅的苦心低吟。
邓州失守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在宋蒙战场激起层层涟漪。而江陵帅府的这盏灯,依旧在深夜里亮着,灯下的老人,正用最后的心力,为蔡州,为四川,为这岌岌可危的大宋,编织着一张名为“希望”的网。
他不知道这张网能否挡住蒙古人的铁骑,但他知道,只要灯还亮着,就不能停下手中的笔。(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