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这趟来白月湾，亲眼看过稻子很是满意，水生自然要留王爷用饭。宣王跟着婉宁从老村往新村走，刚爬上坡，一看到白月湾的景象也愣住了。白月湾像一块沁着水的碧玉横卧在山脚。湾靠山的一侧，是一整排崭新的青砖大院，气派非凡；湾的对面，则是望不到头、玉米已收却尚未砍倒秸秆的庄稼地；山间的油松深绿如墨，半山的枫树早已浸透胭脂色，湾边的水面上，山风拂过，几片早红的叶子悠悠飘荡……
“王爷，请进院子歇息。”赶到湾口迎接的水生打断了王爷的思绪。
宣王由衷赞叹：“没想到辽东竟有如此佳境。”
水生将宣王迎进自家新院子。小桃恭敬行礼。宣王目光扫过谢夫人隆起的腹部，心中暗忖：谢大人不过大他两三岁，却已是儿女双全。
小桃也悄悄打量许久未见的王爷——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袍上银色暗纹云浪若隐若现，腰束黑色玉带，更显身姿挺拔修长。外罩深紫色披风，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气势逼人。容貌愈发冷峻刚毅，剑眉斜飞入鬓，透着威严。他缓步进院，步履沉稳有力……小桃暗叹：王爷气势愈发慑人了。若大事不成，她的白月湾产业、育婴堂和女子学堂的宏图都将化为泡影，更会搭上全家性命。
王爷落座，茶刚喝了两口，随从便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放下茶杯，眼神复杂地看向谢大人夫妇：“谢大人，你家里……”
小桃正准备告退，闻言立刻挥手屏退下人。她看着王爷欲言又止的样子。王爷只留了两名护卫在身边，目光转向小桃：“谢夫人，你来说吧。”若非深知谢家为人，他几乎要疑心这一群有功夫的人会对他不利。
“王爷，我家左边第二户邻居换了人家。前两月他家娶亲，新娘子是个流放来的。臣妇瞧着总觉得有些蹊跷。今年光是白月湾村，我家和周大人家的粮食收成就不少。臣妇担心出意外，便把房子后面一块地圈成了后院。后院靠山，我让自家的人和向周大人借的几个人，都在帮忙挖山洞存粮。”
“莫要打草惊蛇，务必查清楚。”处理这种细作，还是他的人更得力。他略作沉吟道：“本王会派几个人过来协助调查。谢夫人，你在白月湾务必把粮食收储妥当。”
小桃点头应道：“是，王爷。我家已安排人暗中盯着那户人家，查探其意图。只是如今粮食丰收，周边村子存粮也不少，万一真有变故，恐波及甚广。”
宣王眉头紧锁：“此事非同小可。谢夫人，切勿派人到他家附近探查，这些人极其警觉。粮食必须分多处储藏。若粮储出了差错，外粮难入，军中一旦断炊，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提着本王的首级去京城邀功了。”
水生肃然道：“王爷放心！今年沐阳江官田亦是大丰收，存粮足够军营支撑半年。”
宣王微微颔首：“即便如此，也须将沐阳江三成存粮转移至长月滩，同样在山中寻隐秘处挖洞储藏。”
水生躬身领命：“是！”
宣王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若此户人家真有问题，其背后势力不容小觑，竟连白月湾这等地方都安插了人手。”
小桃与水生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王爷用过午饭便启程回营。临行前看到送行的婉宁，本想赏赐点什么，转念想到如今银钱紧张，除了辽东，再无其他势力支持，也就作罢。他温和笑道：“你这是在造福辽东百姓，往后辽东也能吃上自产的大米了。”又补充道：“将来农书上必会记下你这一笔，了不起！”
婉宁有些不好意思：“种子是王爷替民女寻的，耕种也是祖母带着大家做的，民女只是记录了稻子在辽东生长的过程。”
水生娘听到孙女名字能写到书上，激动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老身孙女的名字，能记在文山县志上不？”
王爷身边的人连忙将她搀起。宣王也有些哭笑不得，待他事成，何止县志，朝廷嘉奖亦在情理之中。只是眼下形势，谢家女的功绩尚不能上达天听。他只得安慰道：“老夫人放心，日后定有机会。”
送走王爷，水生监督稻谷过秤，核算产量，婉宁在一旁记录，为将来推广种植积累经验。
最终，婉宁的一千一百亩稻田，收获了四十万七千五百斤干稻谷，亩产高达三百七十斤。
连水生也震惊不已。这产量竟比当年在陵州还高出一成半！看来辽东只要不是极寒之地，均可种植水稻。
王爷收到郡守上报的产量，大喜过望，将信递给幕宾：“先生快看！”
幕宾阅后亦是大喜，拱手道贺：“恭喜王爷！郡守大小姐所种稻米亩产竟达三百七十斤，已超过江南鱼米之乡！可惜老夫未能亲见。”
王爷感慨道：“本王亲手掂过白月湾的稻穗，确是沉甸甸的。江南稻谷虽未亲见，但其亩产本王知晓。谢家女此次收成，确已胜出。当初不过因谢大人是本王心腹，顺手为他长女寻些稻种，未曾想竟有如此惊喜！”
幕宾喜道：“辽东可成新粮仓，王爷军粮无忧矣！”
九月中，水生在白月湾协助小桃将粮食悉数存入山洞。临行前，他私下对小桃道：“明年正月你就要临盆。你们就留在白月湾，别回边境了。万一局势有变，你挺着大肚子太危险。即便在白月湾，身边也绝不能离了明双姐妹，记住了？”
小桃点头，明白水生的忧虑，却也顾虑：“只是边境家里只你一人，无人照料……”
水生拉住她的手：“边境自有仆人。家中事务亦有长平打理。你眼下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和腹中孩儿。”
小桃沉默片刻，终是应下——她和婆母、孩子都留在白月湾。
水生独自返回边境。水生娘对边境的紧张局势浑然不知，儿子临走前一天，她偷偷将水生拉到一边，狐疑地问：“为啥不让小桃和孩子们回边境？是不是你在那边偷偷纳了小？怕小桃疑心，连你老娘都得扣在这儿？”
水生无奈道：“娘，没有的事！”
水生娘压低声音：“若真有，趁着小桃不在，赶紧打发了！娘帮你瞒着。”
水生因当下局势忧心如焚，一家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追随宣王，只盼老娘孩子能多过几天安生日子。他拉着老娘的手：“娘，真没有。您别操心我。在白月湾想吃啥尽管买，让春月去办，知道不？”说着将早已备好的荷包塞进老娘手里。
水生娘掂了掂，疑惑道：“以前不都是银票么？怎的现在给银子了？”她掂量着，顶多十来两，这与儿子如今的身份不符啊。
水生安抚道：“等没人的时候，您再打开看。”
水生娘只得转头叮嘱长平：“照顾好你家老爷。”
水生走后没几天，长平又从边境带了四十人到白月湾。小桃安排桂枝男人——张二哥，协助长平将她去年的存粮运往远山县酿酒。租用新村老村的骡车，凑足了五十辆车的运粮队。
小桃命人将她娘家院子大门敞开。待村民吃早饭时，张二哥和长平已率领运粮车队准备出发了。
张远媳妇何静想去小桃娘家看热闹，桂枝笑道：“这车队都是大老爷们儿，我这样生了孩子的都不好意思挤进去瞧。站自家门口不也一样看？你挤着去看，让远兄弟脸往哪儿搁？”
湾边一群妇人捂嘴偷笑。一个本家族兄打趣道：“远兄弟，你这不行啊。”
张远臊得脸通红，冲娘子吼道：“回家洗碗去！”
何静有些尴尬，辩解道：“我就是好奇。听当家的说，以往去京城卖货都用白月湾村的骡车和车夫，怎的这回运粮光用车不用人呢？”
桂枝别的或许糊涂，但凡说谢家不好的话她立刻警醒，当即冷笑道：“郡守府手下有的是人手！几天就运完了，省了雇人的钱。你是不是嫌郡守家租骡车不给钱？放心，郡守夫人从不亏待村里人，交代了你二哥，租车钱照付！”
何静脸更红了：“二嫂子，我没那意思。我是说……郡守夫人家怎的拿几十万斤粮食酿酒？从未听说过。”
桂枝冷冷道：“我们妇道人家没听过的事多了去了！宝树他五堂叔最清楚，边境一家铺子一天就能卖出几百斤！这辽东，还有比郡守夫人家更好的酒？你和远兄弟成亲喝的就是她家的酒，你问问大伙儿，味儿好不好？”
宝树五堂叔爹娘赶紧帮腔：“可不嘛！我家老五就在边境酒铺当掌柜，生意好得不得了！他挣得多，自家单独盖的青砖院子！那酒更是没得说，老村里正都说了，他这辈子喝过最好的酒就是郡守夫人家的……”
张远爹娘先前只觉这儿媳身体好、模样俊，看着好生养，还肯拿出藏的首饰当钱换宅基地。没成想越来越不识好歹，尽说些得罪人的话。也是郡守家念旧情不计较，换作别处，他家早被收拾了。
何静被呵斥回家洗碗。洗罢碗，她对张远道：“远哥，我想回娘家看看爹娘。眼下庄稼收完了，地里也没啥活了。”
张远爹娘平时还算通情达理，轻易不为难儿媳。只是今日刚在外头丢了脸，儿媳就要回娘家，村里人该怎么看他家？张远娘道：“不是才回去没多久？天快冷了，地里几十亩玉米秆子还没砍呢。砍完收拾利索，等骡车运粮回来，就得翻地备春耕。不然天寒地冻的，别家都猫冬了，咱家地还荒着。”
张远平日极疼媳妇，舍不得让她下地干重活。但砍玉米秆不算累，爹娘发了话，他只能安抚：“把玉米秆收拾完，过几天就让你回去。”
第四天，小桃运粮的最后一天。一大早，何静躺在床上，眼睛发红：“远哥，我今儿回娘家，你不会不答应吧？我昨儿蒸了一锅馒头，饭食娘只需熬点玉米粥就成，快得很。再说我砍玉米秆慢，在家也就帮着做做饭……”
张远终究是心疼媳妇的。媳妇在家不下地，爹娘也没怨言，他道：“回去看看你爹娘也好。今年家里收了红豆，你带上几斤。再拣十来个鸡蛋，装二十来斤面粉。”
何静把头靠在张远肩上：“远哥你真好！”
张远搂着媳妇：“家里骡车不在，要回就早点去老村口赶车。”
何静出门时，运粮骡车队早已出发。她在小桃娘家院外放慢脚步，仔细察看车辙印，却因村里收租运粮车辙早已将地面压得瓷实，看不出任何异常。老村今年收粮也多用骡车，整个村子的路上根本分辨不出郡守夫人这批粮是否真的运走了。
小桃这边，每晚都派一人守在张远家外。实际上，粮食早已悉数转移到自家院后的山洞里。每日运粮车都是空车往返。为防万一，仅首尾两辆车象征性地装了少许粮食。
边境，水生探望完先生，走出先生小院准备回家。行至巷中，一户院门内突然冲出一名女子，扑上来抱住他的腿，哭求道：“大人！大人救救我吧！小女子不想去那腌臜地方，愿去大人府上为婢，求大人给条活路！”
水生冷声道：“松手。”将脚抽出。长平立刻挡在大人身前。
瞥见有人从门缝中偷看，水生放缓语气道：“姑娘，想做丫鬟，可以。我夫人有酿酒坊，可去做厨娘。还有个收山货的铺子，每日只需用剪子修剪菌菇根部，都是轻省活计。你想做哪样，与我的管事说便是。”
地上跪着的姑娘，容貌娇美，泪痕点点，闻言也愣住了。长平忙道：“姑娘，地上凉，快起来！别担心，我这就与你爹娘签身契。两份活计随你挑，只要手脚勤快，月钱少不了。”
那姑娘楚楚可怜，泪眼盈盈，一副清丽动人的模样。长平暗自比较，除了比自家夫人年轻些，相貌还是不及夫人。他偷眼觑向大人，见大人神色平静，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这才放下心来。（记住本站网址，Ｗｗｗ．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