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洲岛的黄昏,常伴随着咸湿的江风和嘹亮的熄灯号。白日里震耳欲聋的操练声、口令声渐渐沉寂,取而代之的是营房间低沉的交谈、远处珠江隐约的涛声,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淡淡硝烟气息的独特味道。谢文渊坐在营房后一块背风的青石上,就着最后一抹天光,小心翼翼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那方紫石砚。砚台冰凉的触感,与白日里步枪枪身的灼热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交汇点。
如果说步兵操典和射击训练是在锻造他军人的筋骨,那么军校里独特的政治教育,则如同另一把更为锋利的刻刀,正在重塑他的灵魂。这种教育,是黄埔与旧式行伍吃粮当兵最根本的区别,也是谢文渊此前人生中从未接触过的、石破天惊的思想风暴。
政治课的课堂,有时在简陋的营房,有时就在几棵大榕树的浓荫下。教官并非全是戎装笔挺的军官,更有像周恩来(政治部主任)那样身着朴素的深色中山装、目光睿智而坚定的革命者,以及一些来自苏联、被称为“顾问”的外国人。他们讲授的内容,也远非四书五经或简单的忠君爱国。
“同学们,我们为什么要革命?”一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政治教官在课堂上发问,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不是因为活不下去了要早反,而是要建立一个崭新的、独立富强的中国!这个中国,不属于皇帝,不属于军阀,不属于列强,它应该属于四万万工农大众!”
“工农大众”……这个词让谢文渊心头一震。他想起荆州城里面色麻木的贩夫走卒,想起逃难路上饿殍遍野的凄凉,想起吴家墩那些和他一样被压榨的长工佃户……这些人,原来可以成为国家的主人?
教官接着阐述 “联俄、联共、扶助农工” 的三大政策,分析帝国主义如何通过不平等条约榨取中国的血汗,封建军阀如何成为列强统治中国的工具。他引用的数据、列举的事实,许多是谢文渊在旧书报上从未见过的,却与他一路南来的所见所闻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父亲谢明远当年资助“革命”,对抗清廷,其背后的“大义”,在此刻被赋予了清晰无比的内涵和更宏大的目标——那不仅是改朝换代,更是要彻底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
最让谢文渊感到灵魂震撼的,是周恩来主任的演讲。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周主任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没有讲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热切的脸庞。
“同志们!”他的声音清朗而富有感染力,“你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你们是革命的骨干,是未来中国新军队的种子!我们的军队,要有主义的军队,要明白为谁打仗,为什么打仗!”
他谈到军队的政治工作,谈到军民关系,谈到革命理想与军人天职的统一。“我们要建设的,是一支懂得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军阀、保护人民利益的革命武装!每一个军官,不仅要懂得军事,更要懂得政治,要能做士兵和群众的工作!”
谢文渊听得入了神。他想起古书里“岳家军”、“戚家军”的纪律严明、爱护百姓,但那更多是依赖于将领个人的品德。而周主任所描述的,是一种制度化的、根植于全新主义的军民关系和政治工作体系。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军队”的认知。他不再是那个仅仅为了复仇或者寻求一条生路而拿起枪的谢文渊,他开始思考,自己手中的枪,究竟应该指向何方,又应该守护什么。
课堂之外,思想的碰撞同样激烈。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背景各异,对时局、对主义有着不同的看法。休息时间,常常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学生聚在一起,激烈地争论着。
“我认为,唯有彻底铲除封建余孽,实行激进的土地革命,才能唤醒工农!”
“不然!当前首要之敌是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应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开明士绅!”
“三民主义是根本,工产主义亦有其可取之处,关键在于如何结合中国实际……”
谢文渊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倾听者。他的理论基础薄弱,无法参与那些引经据典、主义纷争的辩论。但他会把听到的、思考的,与自己切身的经历一一对照。他想起了吴家地主吴满囤的贪婪与残忍,想起了那些被沉重租税压弯了腰的佃农,想起了母亲病重时无钱医治的绝望……“扶助农工”、“平均地权”,这些原本抽象的口号,在他心中渐渐有了血肉,变成了具体而迫切的诉求。
一天夜里,同队一个来自湖南、平时较为活跃的同学王启明(化名),悄悄塞给他一本薄薄的、封面粗糙的小册子,低声道:“文渊,看看这个,小心些。”
谢文渊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清了封面上的字——《马列宣言》(早期节选本)。他的心猛地一跳,像捧着一块火炭。他偷偷藏好,在之后几次夜间站岗或难得的独处时间,如饥似渴地、带着一种隐秘的激动阅读起来。“一个幽灵,工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那犀利而充满力量的文字,那对旧世界毫不留情的批判,那对未来社会的宏伟构想,如同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加彻底、更加激进的革命图景。虽然其中许多理论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但那种要打破一切不公正秩序的决绝气势,深深震撼了他。
思想的激荡也带来了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他自幼接受的是儒家传统教育,忠孝节义的思想根深蒂固。而如今接触到的革命理论,尤其是其中激烈的反封建、反传统的内容,有时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是高大的,但父亲所维护的那个“君君臣臣”的旧秩序,却正是革命所要推翻的。这种精神上的撕扯,远比肉体上的疲惫更加磨人。
他只能更加刻苦地学习、训练,用身体的极限劳累来暂时麻痹思想的纷乱。同时,他也更加珍惜那些夜深人静时,与徽墨、砚**处的时刻。磨墨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墨香袅袅中,他仿佛在与另一个时空的父亲对话,诉说着自己的困惑、挣扎与成长。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只知诵读圣贤书的荆州少年了,长洲岛的政治启蒙,已经在他心中播下了再也无法熄灭的火种。这火种,既照亮了前路,也灼烤着他的灵魂,催促着他在这大时代的洪流中,尽快找到自己坚定的立场和方向。(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