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1925年)二月底的东江流域,阴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堪。教导第一团作为东征军的锋镝,经过数日艰难跋涉,终于兵临淡水城下。此城虽非惠州那般雄关重镇,却是拱卫惠州西南方向的重要门户,陈炯明部将熊略率数千精兵在此据守,城防工事经过连日加固,颇为严密。
谢文渊随着部队在淡水城外的一片丘陵地带展开,雨水顺着军帽的帽檐滴落,冰冷地钻进脖颈。他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这座即将以血火相搏的城池。淡水城墙不算极高,但以青石垒砌,坚固异常,墙头遍布垛口和简易的射击工事,隐约可见敌军晃动的身影和伸出的枪管。城墙外挖掘了壕沟,设置了鹿砦,构成了完整的防御体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大战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团部命令迅速下达:一团主攻淡水东门及东南角!一营再次担任破城尖刀!具体的作战部署是,由营里挑选骨干组成奋勇队(敢死队),在火力掩护下,强行架设云梯,攀爬城墙,打开突破口!主力随后跟进,扩大战果!
命令传到二连,陈继祖连长目光扫过手下几位排长,最后定格在谢文渊身上,语气不容置疑:“谢文渊!你带二排,加强一个轻机枪组,作为连奋勇队的第一梯队!给我第一个登上城墙!有没有问题?”
“没有!保证完成任务!”谢文渊心头一紧,随即涌上一股混合着巨大压力与决绝的豪情。奋勇队,意味着最高的伤亡率和最艰巨的任务,也意味着无上的荣光。他知道,这是信任,更是考验。
他立刻返回二排,将任务传达给全体士兵。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短暂的沉默后,赵铁柱第一个站出来,瓮声瓮气地说:“排长,我跟你上!老子早就想亲手剁几个陈炯明的狗腿子了!”
“还有我!”
“算我一个!”
李阿仔和其他几名平时表现勇敢的士兵也纷纷请战。
谢文渊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热血奔涌,但头脑却异常冷静。他迅速指定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十二人作为第一波登城队员,其余人由副排长指挥,负责火力掩护和后续跟进。他仔细检查了每个人的装备,加固了云梯(一种简陋的竹木长梯),分配了手榴弹,反复强调了登城后的战术动作和联络信号。
“弟兄们,”谢文渊的声音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晰,“此去,九死一生。但革命事业,总要有人流血牺牲!我们今日之血,是为了明日之中国不再有我等之家破人亡!记住,登上城墙后,迅速抢占垛口,扩大突破口,掩护后续弟兄!宁可前进死,绝不后退生!”
“宁可前进死,绝不后退生!” 十二名勇士低吼道,眼神中燃烧着视死如归的火焰。
总攻在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发起。先是革命军方面为数不多的几门山炮进行了短暂急促的炮火准备,炮弹呼啸着砸向淡水城头,炸起团团火光和烟尘,但效果似乎有限。紧接着,掩护的机枪火力如同疾风骤雨般响起,子弹泼水似的射向城头,压制敌军。
“奋勇队!上!” 营长一声令下。
谢文渊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低吼一声:“二排!跟我来!” 他第一个跃出进攻出发阵地,躬着身,如同猎豹般向城墙猛冲过去。身后,十一名弟兄紧紧跟随。子弹啾啾地从身边飞过,打在泥土里噗噗作响,不时有士兵中弹倒地,发出闷哼或惨叫声,但没有人停下脚步。
城墙下的壕沟并不宽,但布满泥泞。谢文渊率先跳下,又奋力爬上对岸。云梯被迅速架起,靠在湿滑的城墙上。
“上!” 谢文渊一手持驳壳枪,一手抓住冰冷的梯子,奋力向上攀爬。城头上的敌人发现了他们,子弹、手榴弹如同冰雹般落下。一个士兵刚爬到一半,被子弹击中,惨叫着摔了下去。另一枚手榴弹在云梯旁爆炸,气浪将谢文渊震得一阵眩晕,碎石和弹片擦着他的身体飞过,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他顾不上这些,咬紧牙关,拼命向上。汗水、雨水、血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他能听到身后赵铁柱粗重的喘息和怒吼。快到垛口时,一个敌军士兵探出身,挺着刺刀向下猛戳!谢文渊眼疾手快,左手死死抓住梯子,右手抬起驳壳枪,“砰”的一声,那敌军士兵额头上绽开一朵血花,仰面栽倒。
“排长!小心!” 下面的赵铁柱突然大喊。
谢文渊抬头,只见又一颗手榴弹冒着白烟,从垛口扔了下来,正落在云梯顶端!千钧一发之际,谢文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向上一蹿,左手抓住垛口边缘,右手闪电般抓起那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扔回了城头!
“轰!” 城头上传来一声爆炸和敌人的惊呼。
借着这个机会,谢文渊双臂用力,一个翻身,终于跃上了城墙!脚踩在坚实的城砖上,他立刻蹲下,驳壳枪左右开弓,“砰!砰!” 撂倒了附近两个还没反应过来的敌兵。
“排长上去了!” 城下传来欢呼。
紧接着,赵铁柱和其他几名幸存的勇士也相继爬了上来。他们迅速以垛口为依托,组成一个小小的环形防线,用步枪和手榴弹猛烈开火,清理着附近的敌人,死死守住了这个用鲜血换来的突破口。
“扩大缺口!向两边打!” 谢文渊嘶哑着喉咙下令,同时敏锐地观察着城内的敌情。他看到城内街道上,敌军正在组织反扑。
就在这时,后续跟进的部队也利用其他云梯陆续登城,突破口越来越大,惨烈的城墙争夺战进入了白热化。刺刀见红的肉搏在各个垛口和城墙上演。谢文渊带着二排的弟兄,如同楔子般向城内冲杀,与反扑的敌军绞杀在一起。
在一个街角,他们遭遇了敌军约一个排的顽强阻击。机枪子弹扫过来,压得众人抬不起头。
“机枪!干掉那挺机枪!” 谢文渊吼道。
赵铁柱红着眼睛,匍匐前进到一处断墙后,连续投出两颗手榴弹。“轰!轰!” 敌军的机枪哑火了。
“冲啊!” 谢文渊率先跃起,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入敌群。狭路相逢勇者胜!鲜血飞溅,怒吼与惨叫声不绝于耳。谢文渊感到刺刀刺入肉体的滞涩感,看到敌人狰狞扭曲的面孔在自己面前倒下。他仿佛忘记了恐惧,只剩下战斗的本能和一股为战友复仇、为胜利开路的狠厉之气。
激战中,李阿仔为了掩护他,被冷枪击中胸口,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冲锋的路上。谢文渊眼睁睁看着他倒下,目眦欲裂,怒吼着将眼前的敌人捅了个对穿!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午后,淡水城内的枪声才渐渐稀疏下来。教导一团的旗帜终于在城头高高飘扬。此役,黄埔学生军以极其惨重的代价,攻克了坚固设防的淡水,打开了通往惠州的大门。
谢文渊靠着一段残墙坐下,浑身如同散了架,军装被汗水、血水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多处破损,露出下面青紫的伤痕和凝固的血痂。他清点人数,跟他登城的十二名勇士,包括李阿仔在内,阵亡五人,重伤三人,几乎人人带伤。赵铁柱左臂被子弹贯穿,简单包扎后,依旧守在他旁边。
陈继祖连长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来,看着眼前这群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士兵,看着谢文渊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避开了伤口):“打得好!谢文渊,你们二排,是头功!我给团部给你们请功!”
谢文渊想站起来敬礼,却一阵眩晕,差点摔倒。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连长……功劳是……是弟兄们的……他们……回不去了……”
他看着眼前狼藉的战场,看着阵亡弟兄被抬走的遗体,胜利的喜悦被巨大的悲伤和沉重所取代。淡水攻克了,但这只是东征血路的开始。他摸了胸前,那冰凉的徽墨和砚台还在,它们见证了他的成长,也必将见证更多的牺牲与抉择。血火淡水,淬炼出的不仅是战功,更是一颗在残酷战争中愈发坚韧、也愈发懂得责任与牺牲的,革命军人的心。(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