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计划崩于耳机线

    周一上午九点五十分,苏晓星站在图书馆三楼洗手间的镜子前,进行最后一次心理建设。

    镜中的女孩穿着浅蓝色衬衫,袖子规矩地挽到小臂中间。米色长裤,白色帆布鞋,头发扎成松散的丸子头,几缕碎发落在耳边。她手里抱着那本厚重的《二十世纪和声学》,书页里夹着那张画有旋律便签。

    “自然,自然,自然。”她对着镜子默念,“只是不小心掉了本书,他帮忙捡起来,说声谢谢,可以聊两句音乐,然后离开。就这么简单。”

    深呼吸。吸气,呼气。

    耳机线是个问题。按照林薇昨天最后的建议:“你可以假装在用耳机听东西,这样书掉的时候,你正在摘耳机或者调整,显得更自然。”所以此刻,一副白色有线耳机从她衬衫领口延伸出来,线头虚虚地插在手机接口上——手机其实根本没在播放任何声音。

    九点五十五分。她走出洗手间,抱着书,脚步放慢,走向艺术图书区。

    心脏在胸腔里敲着不规则的鼓点。她突然想到一个悖论:为了采集别人规律的心跳声,自己的心跳却先乱了套。

    十点整。顾言准时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今天穿着深灰色的针织衫,黑色长裤,肩上挎着一个帆布材质的乐器包。脚步依然是不疾不徐的节奏,经过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的光斑时,整个人都染上一层淡金色。

    苏晓星立刻转身,假装在浏览书架上的书脊,眼睛却通过书架缝隙观察他的动向。

    他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放下包,取出保温杯,然后——今天他没有直接坐下,而是转身走向了书架区。

    苏晓星心里一紧。他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了。

    她赶紧抽出一本书,低头假装阅读。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离她两排书架的位置停下。她听见书被抽出的声音,纸张翻动的轻响。

    冷静。按照原计划,她应该抱着书“恰好”走过他身边,制造意外。但现在他就在书架间,空间狭窄,这个计划需要调整。

    她想了想,决定先离开这个区域,绕到主通道,等他回到座位再执行计划。

    抱着书,她低着头快步走出书架区。太急了,在转角处——

    “砰。”

    轻微的碰撞。她抬头,瞳孔瞬间收缩。

    顾言就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本《西方音乐美学史》。刚才她的衣角轻轻碰到了他的手臂。

    “对不起!”苏晓星脱口而出,声音比自己预想的高了半个调。

    顾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向她。他的眼睛是偏深的褐色,在图书馆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平静。

    “没事。”他说。声音比视频里听到的更低沉一些,质地干净。

    然后他侧身,示意她先过。

    机会。现在就是机会。

    苏晓星抱着书,从他身边走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十厘米,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纸张的气息。她甚至能看清他针织衫的纹理。

    一步,两步。她走到他身后一步的位置。

    就是现在。

    她左手微微一松,让书的重心前倾,右手假装去扶耳机线——按照排练,书应该以一个自然的角度从她怀中滑落,掉在他脚边。

    但实际发生的是:书比她想象的重,滑落的速度比她预想的快。在她还没来得及完成“惊讶”表情时,那本厚重的《二十世纪和声学》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直直地朝着顾言的小腿砸去。

    完了。计划不是这样的!

    就在书脊即将撞上他腿骨的前一秒,顾言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他左脚后撤半步,身体微微右转,左手向下探出——动作流畅得像一个编排过的舞蹈动作——稳稳地接住了下坠的书。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书落在他掌心,连撞击的声音都很轻。

    苏晓星僵在原地,右手还停在耳机线旁,嘴巴微微张开。

    顾言转过身,手里拿着她的书。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惊讶,没有不耐烦,甚至没有疑问。他只是看着她,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她悬在半空的手,再移到她衬衫领口处那根明显是故意绕出来的耳机线上。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苏晓星心中那片已经波澜四起的湖面:

    “同学。”

    “你的耳机线——”

    他停顿半秒,那双褐色的眼睛看着她,里面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没藏好。”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苏晓星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排练过各种可能:顾言冷漠地捡起书递还;顾言礼貌地说“小心点”;顾言直接走开不理她……但她从没想过,对方会一眼看穿这个笨拙的伪装,并且直接点破。

    耳机线。她花了十分钟精心设计的“自然感”,在他眼中破绽百出。

    脸颊以惊人的速度烧了起来。她能感觉到热度从脖子一路蔓延到耳根。此刻她一定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

    顾言似乎并不打算等她回应。他向前一步,将书递还到她面前。苏晓星机械地伸手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温暖的,干燥的,和他的声音一样带着一种沉稳的质感。

    “谢、谢谢……”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细如蚊蚋。

    顾言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帮了个小忙,而不是当场拆穿了一个笨拙的“阴谋”。

    苏晓星抱着失而复得的书,站在原地足有十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同手同脚地走向最近的出口,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一路冲出了图书馆。

    六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下来,她却觉得一阵发冷。

    太尴尬了。太失败了。太丢人了。

    她走到图书馆后侧僻静的长椅旁,一屁股坐下,把脸埋进那本厚重的书里。书页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混着图书馆特有的陈旧纸张气息。

    “你的耳机线没藏好。”

    那句话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他的语气甚至没有嘲讽,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但正是这种平静,让羞愧感加倍袭来——在他眼中,她大概像个在大人面前耍小把戏还被一眼看穿的孩子。

    手机震动。不用看都知道是林薇。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视频。

    “怎么样怎么样?!”林薇的脸挤满屏幕,眼睛发亮。

    苏晓星把镜头对准自己生无可恋的脸。

    “……计划失败了?”

    “何止失败,”苏晓星的声音有气无力,“是惨败。他接住了书,然后对我说:‘同学,你的耳机线没藏好。’”

    屏幕那头沉默了三秒。

    然后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大笑。

    “林薇!你还笑!”苏晓星咬牙切齿。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耳机线没藏好’……哈哈哈哈他好直接!”林薇笑得前仰后合,“所以呢?然后呢?”

    “然后我把书接过来,说了谢谢,他走了,我逃出来了。”苏晓星简短概括,“就这样。没有对话,没有印象,只有被看穿的尴尬。”

    “不一定啊,”林薇终于止住笑,擦了擦眼角,“至少他跟你说话了,还指出了你计划中的漏洞。这说明他观察得很仔细嘛。”

    “这种仔细我宁愿不要。”

    “振作点,”林薇正经起来,“这只是第一次尝试。而且你想想,他完全可以不理你,或者把书放地上就走,但他接住了书,递还给你,还指出了问题——这其实挺绅士的。”

    苏晓星没说话。她翻开怀里的书,想看看那张便签有没有掉出来——

    动作突然顿住了。

    书页翻到夹便签的位置,那里是空的。

    她迅速往后翻,往前翻,抖了抖书,甚至检查了封皮内侧。没有。那张画着旋律的便签不见了。

    “怎么了?”林薇察觉到她的异常。

    “我夹在书里的便签……不见了。”苏晓星皱眉,“难道是掉在图书馆了?”

    “什么样的便签?重要吗?”

    “就是一张普通的便签纸,上面画了几小节旋律,还有个星星涂鸦。”苏晓星说着,心里却莫名有些空落落的。那是她昨天下午即兴写的调子,虽然简单,但……是她的一部分。

    “可能掉在刚才那地方了,”林薇说,“要回去找吗?”

    苏晓星想起顾言平静的眼睛,脸颊又是一热:“不,算了。一张便签而已。”

    挂断视频后,她又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脚边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传来钢琴声,不知是哪个琴房的窗户开着。

    她打开手机,点开录音软件,找到昨天新建的那个“采样日记”文件,按下录音键。

    “采样日记,第二天上午。”她的声音有点闷,“计划执行了,但彻底失败。目标对象比预想中敏锐得多。他不仅接住了书,还一眼看穿了我笨拙的伪装。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个在专业演员面前演蹩脚戏的新手。”

    她停顿,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被录了进去。

    “但是林薇说得对,至少他跟我说话了。而且……他的手指很稳,接住那本厚书的时候动作干净利落。声音也很好听,比视频里更低沉一些。”

    “便签丢了,有点可惜。那张旋律我还挺喜欢的。”

    “接下来怎么办?直接去说明来意吗?还是放弃这个样本,换一个人?”

    她关掉录音,看着屏幕上的声波图。自己的声音在中间部分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提到顾言的时候。

    同一时间,图书馆三楼。

    顾言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西方音乐美学史》已经二十分钟没有翻页了。

    他的目光落在书页左侧,那里平整地夹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便签纸。纸张是淡黄色的,边缘有裁切的不规则痕迹。上面用铅笔画着几小节旋律,笔迹灵动,最后一个音符后面还跟着一个欢快的尾巴。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星星涂鸦,旁边写着日期:6月8日,就是昨天。

    这张便签是从那本《二十世纪和声学》里掉出来的。在他接住书、递还给那个女孩的过程中,它从书页中滑落,飘到了地上。女孩慌慌张张地离开,没有注意到。

    他弯腰捡了起来。

    旋律很简单,只有八个小节,但编排得很巧妙。主旋律线清晰,和声进行有想法,虽然是用铅笔草草画就,却能看出作者扎实的乐理基础和天生的乐感。

    更关键的是,这个旋律的“声音”他记得。

    三年前的那张乐谱,笔迹更稚嫩,结构也更简单,但那种独特的、带着阳光气息的音乐语汇,如出一辙。

    顾言从自己的乐谱夹中取出那张保存了三年的纸。泛黄的纸张,同样灵动的笔迹,同样的小星星涂鸦。他把两张纸并排放在一起。

    三年。

    这个叫苏晓星的女孩,从新生报到那天遗失第一份乐谱开始,到如今抱着笨重的专业书试图制造“偶遇”,她的音乐在成长,她的人……似乎还保留着某种之前的天真。

    他想起她刚才的表情:眼睛睁得圆圆的,脸颊迅速泛红,整个人像只受惊的猫。还有那根故意从领口绕出来、却忘了把插头真正插进手机的耳机线。

    笨拙。但笨拙得有点……有趣。

    顾言将两张乐谱小心地收好,重新夹回谱夹。他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目光投向窗外。

    校园广播正在播放午间音乐节目,今天选的是一首独立乐队的歌,吉他声清脆,女声清澈。他听了几秒,辨认出编曲中的几个细节处理——很细腻,有想法。

    他忽然想起论坛上那个关于心跳声的帖子。

    如果她知道,三年前她的旋律就已经在他这里留下了印记,她会是什么反应?

    这个念头让他微微勾起唇角。

    窗外的阳光很好。他决定今天多练习一小时。

    苏晓星在宿舍里躺了一下午。

    尴尬的情绪像潮水,一阵阵涌上来,又在时间的冲刷下慢慢退去。到傍晚时分,她终于能相对平静地复盘今天的事件。

    林薇说得对,至少顾言跟她说话了。而且,他没有当众让她难堪,只是平静地指出了事实。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称得上是一种“教导”——如果你想做一件事,至少要做得更周全些。

    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写上:“Plan B”。

    如果直接请求不行,意外接触失败,那么也许需要更正式的途径。她开始搜索顾言公开的课程表——作为钢琴系的风云人物,他的公开演奏、讲座信息不难找到。

    下周一下午,音乐厅,顾言将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参与一场与来访作曲家的对谈讲座。活动对全校开放。

    或许这是个机会。在公开场合,以观众的身份,在问答环节提出一个关于“音乐家的身体节奏与创作关系”的问题?至少能让他注意到她的存在和兴趣方向。

    不,还是太刻意了。

    她删掉了刚写的几行字,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

    也许她需要更诚实一点。承认自己的笨拙,承认这个请求的奇怪,但也承认它的真诚。艺术本来就是探索边界的,采集心跳声作为创作素材,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先例。

    手机震动,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苏晓星同学你好,这里是校艺术节组委会。你的作品《城市音景》已通过初选,请于本周三下午两点到艺术楼302会议室参加复选答辩。请准备5分钟的作品阐述。”

    艺术节!她差点忘了这件事。《城市音景》是她上学期做的声音装置作品,采集了城市不同角落的声音,进行分层处理。如果能入选艺术节正式展览,对毕业和未来发展都是重要的履历。

    等等——艺术节复选答辩的评委名单里,通常会有各系的优秀学生代表。钢琴系的话……

    她迅速打开艺术节官网,查找往届信息。找到了:去年的复选评委中,确实有顾言的名字。

    心跳突然加速了。

    如果她也成为复选入围者,如果顾言是评委之一,那么他们就有了正式的、合理的交集场合。她可以在答辩时阐述自己的创作理念,提到对“生命声音”的探索,甚至可以直接在答辩现场向他提出那个请求——在艺术语境下,这不再奇怪,而是严肃的创作探讨。

    这个想法让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立刻开始整理《城市音景》的资料,准备答辩内容。窗外的天色渐暗,宿舍楼陆续亮起灯。键盘敲击声清脆而有节奏,与远处琴房飘来的练习曲交织在一起。

    而在同一片夜色中,琴房大楼顶层的那扇窗依然亮着。

    顾言结束练习,收拾乐谱时,又看到了那两张并排的乐谱。三年的时光在这两张纸上留下了不同的痕迹:一张泛黄脆弱,一张崭新清晰;但那个小小的星星涂鸦,始终没变。

    他拿出手机,点开校园论坛,在搜索框输入“苏晓星”。页面跳出几条相关帖子:去年艺术节她的作品报道,编曲系原创音乐会的参演信息,还有一条她帮朋友拍的短视频,里面她抱着键盘笑得很灿烂。

    他看了那条短视频三遍,然后关掉手机。

    窗外,校园路灯次第亮起,连成温暖的光带。有学生抱着书匆匆走过,有情侣牵着手慢慢散步,远处篮球场还有人在夜色中投篮。

    很平常的校园夜晚。

    但有什么东西,就在今天,在这个看似失败的“碰瓷”之后,开始悄然改变轨迹。

    顾言锁上琴房的门,走下楼梯时,脚步比平时轻快了一点。他不知道那个女孩接下来会怎么做,但他有种预感——这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

    而在另一栋楼的宿舍里,苏晓星终于完成了答辩提纲的初稿。她伸了个懒腰,看向窗外,正好看到琴房大楼的灯一盏盏熄灭。

    她不知道顶楼那间琴房的主人刚刚离开,不知道自己的两张乐谱正被小心地保存在同一个谱夹里,更不知道,一场看似失败的开始,已经在对方心里掀起了比预期更大的涟漪。

    她只知道,周三的艺术节答辩,她必须全力以赴。

    不是为了顾言,而是为了自己。但如果能因此获得一个正式对话的机会……

    那便是最好的意外收获。

    夜深了。苏晓星关掉电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图书馆那一幕:他接住书的手,平静的眼睛,那句“你的耳机线没藏好”。

    但这一次,羞愧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也许林薇说得对,这真的可能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头。

    但在此之前,它首先是一个关于勇气、关于创作、关于追寻那个“特别声音”的故事。

    而她,才刚刚写下第一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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