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天气好得不像话。
苏晓星站在艺术楼302会议室外,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看向外面。阳光把香樟树的叶子照得透亮,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初夏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要漫进楼里。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棉麻连衣裙,头发仔细地编成鱼骨辫,脸上化了淡妆——这是林薇昨天押着她去学校美妆社“紧急培训”的成果。“答辩也是展示的一部分,”林薇当时拿着刷子在她脸上比划,“你要让评委看到你对这件事的重视。”
重视。苏晓星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文件夹,里面装着她为《城市音景》准备的所有材料:作品阐述、声音采样记录、技术实现方案、以及打印出来的几张关键声波图谱。
紧张是肯定的。但奇怪的是,当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作品上时,那种因为要见到顾言而产生的忐忑反而退居次位。
“下一个,苏晓星。准备一下。”会议室的门打开,前一个答辩的女生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苏晓星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会议室不大,长方形会议桌的一侧坐着五位评委。她快速扫了一眼:两位是认识的老师,编曲系的张教授和声音艺术系的李老师;一位是校外请来的独立音乐人;一位是研究生学姐;然后——
她的目光停在最右边的位置上。
顾言坐在那里。
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中间,面前摆着评分表和一支黑色钢笔。和图书馆里那个安静看书的他不同,此刻的顾言坐姿更正式一些,背挺得很直,表情是那种属于评委的、专业而克制的平静。
当苏晓星走进来时,他的目光抬起来,与她对上。
有那么一瞬间,苏晓星觉得他的眼神似乎顿了一下——很细微,几乎难以察觉。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评委应有的那种中性表情,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各位老师、学长学姐好,我是编曲系大三的苏晓星。”她走到发言席前,打开电脑,连接投影仪。
声音比预想的稳定。很好。
答辩的前四分钟进行得很顺利。
苏晓星阐述着《城市音景》的创作理念:如何通过采集城市不同空间的声音——清晨菜市场的吆喝、地铁隧道里的风声、深夜便利店的门铃、公园里老人下棋的落子声——来构建一座“可聆听的城市”。
她展示了几个关键片段的声波图,并播放了经过编排后的作品片段。会议室里回荡着层层叠叠的城市声响,从嘈杂到有序,最后收束为一个干净的单音。
“在这个作品里,”苏晓星进入最后的部分,“我试图探讨的是,我们如何通过声音来感知和理解我们所处的环境。声音不仅是物理振动,更是记忆的载体、情感的触发器、以及……”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顾言。
他正低头在评分表上写着什么,侧脸在会议室的白炽灯下显得轮廓分明。钢笔在他指间移动,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以及生命的证据。”她把视线拉回来,继续说,“每一个声音背后,都有一个发声的主体,一个生命存在的痕迹。所以我最近开始思考,有没有一种声音,能够更直接、更本质地表达这种‘存在’本身?”
李老师在这时抬起头:“比如?”
苏晓星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她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场面变得微妙,但箭在弦上。
“比如,心跳声。”她清晰地说出这个词。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心跳声?”张教授推了推眼镜,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这倒是很特别的切入点。你能具体说说吗?”
“心跳声是最原始的生命节奏。”苏晓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学术性的平稳,“它不受意识完全控制,反映着情绪状态、健康状况、甚至个性特质。我想采集不同人的心跳声,作为新作品《万物之声》的核心素材,探索这种最私密的声音如何与外在环境音产生对话。”
她说话时,余光注意到顾言停下了笔。他没有抬头,但握笔的手静止在纸面上。
“很有趣的想法。”那位独立音乐人评委开口了,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男性,“但实操上会有伦理和隐私问题吧?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提供这样的私人样本。”
“是的,这是最大的挑战。”苏晓星承认,“所以我需要谨慎选择采样对象,并且建立充分的信任和沟通。这不是一个随意采集的过程,而是需要双方共同参与的创作。”
她说到这里,终于鼓起勇气,直接看向顾言:“事实上,我最近就在尝试接触一位我认为非常适合的潜在采样对象。”
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苏晓星清楚地看到顾言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但他依然没有抬头。
“哦?是哪位?”研究生学姐好奇地问。
苏晓星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她知道这是个风险极高的坦白,但某种直觉告诉她——在这个场合,以这种方式,或许比任何私下接触都更合适。
“是顾言学长。”她清晰地说。
会议室里出现了几秒钟的绝对安静。
然后张教授笑了:“这倒是说得通。顾言的心跳,理论上应该很有研究价值——作为需要极致控制力的钢琴演奏者。”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顾言。
顾言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但苏晓星注意到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一个非常细微的吞咽动作。
“苏晓星同学,”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比平时更低一些,“你是在向我发出正式的采样请求吗?在答辩场合?”
问题很直接,甚至有点尖锐。但苏晓星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是的。因为我觉得,在艺术创作的正式讨论中提出这个请求,比任何私人场合的唐突接触都更恰当。这是我的创作构想,您是潜在的合作者,而这里是讨论艺术的地方。”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经过了斟酌。手心里全是汗,但声音没有抖。
顾言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深,像在评估什么。几秒钟后,他重新低下头,在评分表上写了几个字。
“我明白了。”他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请继续你的答辩。”
转
答辩的后半程,苏晓星几乎是在一种轻微的恍惚状态下完成的。
她回答了评委们关于技术细节、作品扩展性、以及未来规划的问题。顾言只问了两个问题,都是关于声音采样技术的专业性提问,语气客观得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心跳声的对话从未发生。
二十分钟后,她走出会议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吐出一口气。
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的声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她刚才做了什么?在正式答辩场合,当着所有评委的面,直接向顾言提出了采样请求?这到底是勇敢还是鲁莽?
手机震动。林薇的消息:“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见到他了吗?说话了吗?”
苏晓星回复:“不但见到了,还当着所有评委的面说我想录他的心跳。”
三秒后,林薇直接打了电话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震惊:“你疯啦?!”
“可能吧。”苏晓星苦笑,“但我觉得……至少现在他知道我的意图了。不用再搞什么笨拙的‘意外’。”
“那他什么反应?”
“他说‘我明白了’,然后让我继续答辩。”苏晓星回忆起顾言当时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就……很平静。”
“平静才可怕好吗!”林薇叹气,“不过往好处想,至少你没被直接拒绝。而且这是艺术讨论,他要是当场发火或者怎样,反而显得不专业。”
“希望如此吧。”
挂断电话后,苏晓星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楼下陆续有学生抱着作品材料走进艺术楼。阳光在地面上投出斑驳的树影,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大约半小时后,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评委们陆续走出来。苏晓星下意识地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张教授看到了她。
“苏晓星啊,还没走?”张教授笑着走过来,“刚才的答辩很不错。尤其是关于心跳声的那个想法,很有启发性。不过,”他压低声音,“下次向学长提这种请求,或许可以私下沟通?”
苏晓星脸一红:“对不起,张教授,我……”
“没事没事,”张教授摆摆手,“艺术创作嘛,有时候就需要一点非常规的勇气。结果会在周五公布,回去等通知吧。”
其他评委也陆续走过。最后出来的是顾言。
他独自一人,背着那个熟悉的乐器包,手里拿着会议资料。看到苏晓星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苏晓星觉得自己的呼吸停了一拍。
顾言朝她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在离她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下。这个距离比图书馆那次远,但比陌生人近。
“苏晓星同学。”他开口,声音平静。
“顾言学长。”苏晓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刚才……在答辩场合提出那样的请求,如果让您感到冒犯,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是出于创作需要,不是……”
“不是玩笑。”顾言接过了她的话。
苏晓星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在走廊的日光灯下呈现出一种很深的琥珀色,里面映出她有些紧张的脸。
“我明白。”顾言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的作品阐述很完整,对声音的理解有独到之处。《城市音景》的技术实现也很成熟。”
这是在……评价她的答辩?
“谢谢。”苏晓星小声说。
“关于你最后的那个构想,”顾言继续,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个字,“我需要时间考虑。”
苏晓星愣住了。
他没有直接拒绝。他说,需要时间考虑。
“另外,”顾言从手中的资料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你上次遗落的东西。”
苏晓星低头看去——是那张从《二十世纪和声学》里遗失的便签。画着旋律和小星星的那张。
“您捡到了……”她接过便签,指尖再次擦过他的手指。这次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很温暖。
“掉在图书馆地上了。”顾言简单地说。他没有解释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天才还给她,也没有说为什么会在答辩这天特意带来。
但苏晓星突然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这张便签是她的。他今天带着它,或许就是在等她。
“这个旋律,”顾言的目光落在便签上,“最后两个小节的转调处理得很好。但第三小节的第二个和弦,如果用减七和弦替代现在的属七,张力会更强。”
苏晓星睁大眼睛:“您……看了这个?”
“它从书里掉出来了。”顾言说,语气依然是那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我碰巧对和声有点研究。”
这绝不是“碰巧”。苏晓星看着便签上自己随手画的和弦标记,那些专业的记号,非音乐专业的人根本看不懂。
“您说得对。”她认真地说,“我后来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修改了一版。”她几乎是本能地从包里掏出灵感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那里有她昨天修改后的版本。
顾言接过笔记本,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这样好多了。”他说,把笔记本还给她,“你很有天赋。”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苏晓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谢谢。”她能说的只有这个。
顾言点了点头,似乎准备离开,但又停下了脚步。
“周五公布结果后,”他看着她说,“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你新作品的构想。”
苏晓星屏住了呼吸。
“只是讨论,”顾言补充道,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克制,“关于心跳声的采样,我还没有同意。”
“我明白!”苏晓星赶紧说,“只是讨论,完全没问题!”
“那好。”顾言看了眼手表,“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学长再见。”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苏晓星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失而复得的便签,和刚才狂跳不已的心脏。
那天晚上,苏晓星在宿舍里把那张便签看了无数遍。
纸上的铅笔字迹因为被夹在书里又掉在地上,有些地方已经有点模糊了。但她注意到,纸张的边缘很平整,没有折痕,像是被人小心地保存过。
他不仅捡到了它,还仔细看了内容,给出了专业意见,然后保存完好地在今天还给了她。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像被泡在温水中,柔软而温暖。
林薇听完整个过程后,在视频那头沉默了很久。
“星星,”她终于开口,“我觉得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什么意思?”
“你看,他捡到你的便签,没有随手扔掉或者交到失物招领处,而是自己收着。他在答辩现场听你说了那么多,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需要时间考虑’。他还特意在今天把便签带来还给你,并且约你周五之后讨论作品。”林薇一条条分析,“这些行为,已经超出了‘礼貌’或‘专业’的范畴。”
苏晓星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你是说……”
“我是说,”林薇认真地看着她,“顾言可能早就注意到你了。比你以为的早得多。”
这个可能性太大了,苏晓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这只是猜测。”她最后说,“也许他只是对音乐相关的事情比较认真。”
“也许吧。”林薇没有争辩,“但无论如何,周五之后你们会有正式的见面机会。这次不用‘意外’,不用答辩,就是两个人讨论艺术创作。这是最好的开始。”
最好的开始。
苏晓星躺在床上,反复回味着这句话。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
她想起顾言的眼睛,在走廊灯光下看她的样子;想起他评价她旋律时认真的语气;想起他说“你很有天赋”时,那种平静却肯定的态度。
也许林薇是对的。也许有些事情,早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开始了。
而在男生宿舍那边,顾言刚结束和家里的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是父亲一如既往的叮嘱:毕业后的安排,家族企业的责任,钢琴可以作为修养但不能是主业。他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记着一段旋律——是苏晓星便签上那个,他建议修改后的版本。
挂断电话后,他打开书桌抽屉,取出那个古典乐谱夹。
三年前的乐谱,和今天的便签,并排放在一起。同样的笔迹,同样的星星涂鸦,中间隔着三年的时光。
他看了很久,然后拿出手机,点开录音软件——这是他的习惯,有时候会把突然出现的旋律灵感录下来。
但今天他没有录旋律。他对着麦克风,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
“她比三年前更耀眼了。”
停顿。
“在会议室里,她说想录我的心跳。所有人都看着她,包括我。她的声音很稳,但手在微微发抖。”
又停顿。
“她说,在艺术讨论中提出这个请求更恰当。她说得对。这是她的创作,不是玩笑。”
“周五之后,会和她见面。讨论她的作品,也讨论……那个请求。”
“我需要想清楚。这不只是一个采样许可的问题。”
录音到这里结束。他保存了文件,命名很简单:“0609”。
窗外传来吉他声,不知是哪个宿舍的人在练习。旋律简单,弹得不太熟练,但充满青春的鲜活气息。
顾言关掉台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今天在会议室,当苏晓星说出“心跳声”三个字时,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虽然表面维持着平静,但那种瞬间的失序是真实的。
她想要采集的,正是这种时刻的波动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周五的讨论,他会去。
不仅是以评委的身份,也不仅是以学长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对她——对她的音乐,对她这个人——产生了真实好奇的人的身份。
夜更深了。整个校园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夜鸟鸣叫,和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在各自的房间里,两个人想着同一件事,怀着各自的心事,等待着周五的到来。
而蝴蝶已经扇动了翅膀,接下来的气流,会将他们带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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